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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眼叩藏:千年的淬与沐
发布时间:2025-08-14     作者:钟波       来源:陕煤石门      分享到:

万里之行,

看到不一样的风景。

所以,

遇到一切,

你,欣然接受。
第一眼不一样的天

车行高原,天远得不由神往。穹顶之下,时间仿佛被撕扯重塑,每一刻皆成绝版。

西藏独有的视觉史诗,在纯度与高度、人性与灵性中层层展开。
蓝,是淬炼至极的独白

这蓝,令人震颤。当阳光穿过大气层,蓝倾泻而下,以蓄谋已久的袒露,拨开最后的遮掩,撕碎所有云雾的帷幕,将天穹最本真的色彩泼向你。这蓝,拒绝平庸的仰望。唯有以缺氧的肺、发烫的额头为代价,才配解开“钴蓝倾盆”的封印。这蓝,令人心悸,在不靠外力所能企及的最高处,只想让你看见,只为你而存在。
白,是寄生灵魂的骨相

云生来就要与风对抗,故极低,贴着山脊游走。不要轻盈飘浮,要有重量、有筋骨!是雪白巨象,从山顶缓缓踱步而下;是展翅鹏鸟,乘风咏诵翻飞的经幡;忽又碎裂成万千银鳞,在罡风中吞吐不息。煨桑的青烟袅袅升腾,汇入云海;极致处,云隙中突然射下一束光,直抵寺庙金顶,仿若神谕降临。

云影投映过来,大地变得明暗交替,像是在呼吸。而你,立在光影的交界处,恍若立于时空的断层线上。
远处的绛红鎏金与天空接触的刹那,一切界限都消融了!你被拽入一种古老的宇宙秩序之中——当天幕洁净了瞳孔、云影浮掠额头时,你被轻轻拍醒!
第二眼不一样的路

西藏的路,是活的!

能呼吸、变形,甚至与你博弈!

它拒绝被驯服成笔直的箭矢,偏要以蛇的柔韧、牦牛的倔强、闪电的裂痕为筋骨,在荒原与雪峰间刻下疼痛而诗意的轨迹。

它强迫你交出掌控权,在停顿、未知、混乱中,体验“驯服”与“被驯服”的倒转关系。

行于其上,认知被不断重塑。所谓抵达,不过是路对你的一场缓慢驯化。
弯,大地的结绳记事

这里的路从不知“直线”为何物。它任性如游蛇,时而紧贴悬崖盘旋,时而猛扎进深谷,更多时候像被神衹随手抛掷的绳索,在苍茫大地上扭出狂草的弧度。

每个急弯都是大地打的绳结——当你在抛甩中,透过车窗瞥见深渊处盘旋的鹰隼,突然彻悟,这弯折并非阻碍,而是大地在警告——人类所谓的征服,不过是匍匐在自然掌纹间的谦卑穿行。
堵,神山预设的禅关

堵车在西藏绝非意外,而是神山按下的暂停键。当车辆在荒原突然停滞,前方或许有牦牛群悠悠横穿公路,或是落石怼着了路,亦或山洪冲垮了半边路基。没有喇叭嘶鸣,人们默契地下车,任由目光被温柔引领。时间似乎在此刻坍缩,牧人捻动佛珠远望雪山,孩童在砾石间追逐地鼠,云影掠过车身如擦拭镜面。

而你,在这里看见了自己灵魂的倒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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险,生死同行的契约

道路常被撕开裂口。雨季时,泥石流如巨蟒蜕皮,半幅路基坍进怒江;暴雪中,冰凌如剑倒悬崖壁,车轮碾过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。最致命是那些被风化的“假路面”——看似平整的硬壳下,藏着流沙般的浮土,随时准备吞噬莽撞的车轮。行路者要学会阅读大地的表情,岩缝渗水的反光可能是冰坡的前兆,盘旋的秃鹫群往往标记着塌方区。

在这里,每一次转向都是与死神讨价还价。
变,随遇而安的秘径

这里,没有永恒的路。

一次夜雨可能让河谷变道消失,晨起却发现牦牛蹄印踏出了新径;卫星地图标注的路径,或许早已被泥石流篡改成牧羊小道。老司机成了哲学家——他们熟知路如流水的真理。前方塌方,便绕进结冰的河床;雪封垭口,索性翻越牧民冬季迁徙的草甸。

当越野车在冰河里颠簸,牦牛正投来嘲讽的眼神,人类总妄想固化道路,而荒野只相信蹄印与风向的即兴创作。
圣,匍匐而成的天梯

最震撼的不是车行道,而是那些以身做尺的朝圣路。大昭寺外围的八廓街上,青石已被叩长头的信徒打磨出凹痕,铺展到天边的川藏公路。在四季都会飘雪的垭口上,额头的茧、掌心的血、磨穿的牛皮围裙,是匍匐前行的朝圣者唯一的行囊。

这些用肉身熨烫过的道路,会成为西藏流动的血脉。正如车轮印终将被风雨抹去,唯有嵌入大地的虔诚永存。
镜,照见本我的甬道

当七十二道拐把你绕到天尽头,当远视灯光被墨色的夜吞噬,当星斗的方向成唯一的导引……道路突然变成照妖镜。

恐惧、焦躁、虚荣被颠簸筛出体外,唯剩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血管里轰鸣。某个转弯处,你摇下车窗,任混着砂砾的风灌进喉咙——那声嘶吼,是对自由的重命名。
当这条路被刻进身体,所有外在的崎岖,不过是内心沟壑的拓片。此后,城市高架桥的盘旋更让你眩晕了。

某夜,你梦见自己仍在高原驰骋,方向盘在掌心突突跳动,脚底沾着红色泥土——那些险弯、塌方、砂石路,早已钻进骨髓里蜿蜒生长。西藏的路是带刺的脐带,它绞痛你的血肉,也让你听见荒原的心跳。

从此,明白了,真正的西藏不在寺庙里,而在每一道让你马达嘶吼、轮胎爆裂、灵魂蜕皮的路上。
第三眼不一样的“措”
当车轮盘过又一个垭口,“措”猝不及防撞进眼底的刹那,我笃定——真正的圣湖从不温柔地出现。
羊卓雍措的近

它是神失手跌落的蓝琉璃,碎裂在嶙峋山骨间,裂痕化作九曲十八弯的水岸线。湖畔经幡猎猎,把风声译成六字真言。千百年来,信徒们坚信湖底沉睡着龙女的宫殿。

临湖而立,风不再凛冽,水不再深邃,玛尼堆上的刻痕清晰可数。有牧人沿古道徐行,吆喝着、挥着手,推着牦牛群如移动的墨点,在蓝底金线的五线谱上勾出流动的歌曲。

捧一掬湖水,沁凉抵心——传说饮此水者能见前世。未敢尝试,怕照见,灵魂的皱褶里已积着太多尘埃。
纳木措的远

纳木措的蓝,在电子闸机外十米处不得靠近。

曾几何时,朝圣者俯身可掬起冰水淋湿额头,随手捡起片石能垒着心中的玛尼堆,牛儿马儿自由踏碎湖面倒映的念青唐古拉雪峰。

如今,功能齐全的游客中心横亘于前,明码标价的告示在高原阳光下泛着冷光。北岸的天门石被圈进观景平台的最佳取景框,圣洁的纳木措成了浓暗不清的背景板。

没有围栏的纳木措畔,你和转湖藏民共饮一壶青稞酒,夕阳将人影与波浪熔成金红一体。这些,只能定格在昔日的照片里了。

风,送来藏语诵经声。老阿妈跪在栏外水泥地磕长头,绛红藏袍扫过地上丢弃的矿泉水瓶。管理员手持喇叭来回喊着:“里面不能拜!外面拜拜一样的!”匍匐的身影前,那道铁栏摇身一变,变成横亘在人间与天堂的荆棘墙。

一双干浊的双眼望着百米外的圣湖,指尖的转经筒从未停歇——当肉体无法抵达圣地时,信仰会自行开辟通道。那些磕长头磨出的血痕,那些缠绕铁栏的经幡,都是灵魂在丈量与神明最后的距离。

当车驶离最后一道检票口,我摇下车窗,听见自己的心跳正与梦中的浪涛共振——被铁栏囚禁的只是湖水,那抹灵魂的蓝,仍在每个仰望过它的人心底,一措,再措。
第四眼不一样的人

在这里,在语言不通的两边,架着微笑的渡桥。当视线相触的一瞬,高原特有的阳光便从对方瞳仁深处流淌出来,如同一封古老契约——唇角上扬是第一句问候,轻轻点头是第一个动作。

寺内,你正举着相机寻找新的拍摄角度。一位喇嘛迎面走来,厚重的绛红僧服被风掀起一角。四目相对,他深如沟壑的皱纹忽然舒展成莲花,绽放的笑容如煨桑炉中升起的青烟,往人心底钻。他含混地说了句藏语,手迎向登上大殿的台阶方向。我摇头表示不解,他却笑得愈发灿烂,“那里,拍照很美!”。我学他的样子合十点头,他眼里的光更亮了,像雪山反射正午的太阳。

烈日下,拄着拐杖转山的阿妈啦轻轻拽着我的衣袖,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厚力量牵引着我,汇入缓慢移动的转山人流。山路蜿蜒向上,她不时停下,指向路边一块块布满天然孔洞的赭色巨石,“看,那是自己长出来的经文。”指尖拂过石面,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,眼中闪烁着笃信的光芒,“山是活的,有灵性,听得懂人心里的声音。”

越往高处攀行,空气越稀薄,喉咙被勒紧,呼吸如风箱拉扯,双腿似灌铅般沉重。阿妈啦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永恒的、沉默而坚韧的步调。她将一块温润的圆润小石塞进我汗湿的掌心。“攥紧它,山认得诚心的孩子。”那微小的暖意如一道细流,支撑着我继续向上。
终于,当风马旗猎猎翻飞如无数双合十祈祷的手,山风卷着高原的气息呼啸着扑打在身上时,阿妈啦停下脚步。她松开我的手,仰望着雪山之巅,双手合十举至额前,嘴唇无声翕动。阳光刺破浓云,金箔般落进她盛满虔诚与慈悲的眼眸深处,仿佛那里供奉着永不熄灭的酥油灯。
阿妈啦的话混着风声传来:“转一次山,就得一次圆满。山神收下你的脚印,福气就落到你和家人头上。远方的人啊,迷失的时候,就把脚放进土地吧!”

我也曾问,在卡萨湖旁沉思的少年喇嘛。

“你们为什么那么爱笑?”

他指尖轻抚草地,背后衬着铺满的金露梅和马先蒿,“因为每一次对视,都是前世回眸换来的缘。”那漫于眼底的笑意仿若高原夜空星子般纯净,“你笑了,心通了,佛就看得见!”

原来,人类原初的契约本不需文字承载。当心扉敞开时,微笑便是寰宇间最古老而精准的语言,足以让隔山隔海的心,在刹那间认出彼此的光芒。
第五眼不一样的我

有人说,西藏归来,你一定会不一样。

哪里不一样呢?

是啊,当初想高傲地俯视于她,最终发现,自己已诚伏于她。

高原把她独有的一切熔铸成钥匙,旋开了我灵魂深处的密室——蓝天白云濯我之目,高山险路淬我之骨,冰蓝“措”水涤我之腑,点点笑靥暖我之心。它们如绞缠的铜丝,将我锻造成一把能同时打开天堂与尘世的锁。
蓝白的辽远成为视野的边框,从此我的目力有了海拔,灰霾无法阻挡我寻找太阳;天路的崎岖化作行世的步态,从此我的头脑不再眩晕,曾与高原交换的呼吸纯如净氧;“措”的澄明在脉管轮回,从此我的心跳不再梗阻,玛尼堆的倒影镇住了妄念的涟漪;阿妈啦的笑纹凝成精神的面相,从此我的躯体不再惧冷,让人间多了三分信,五分暖。

于是,举目是天路,低眉见圣湖,开口有酥茶香,行止带青稞风。

某夜,梦见自己变成纳木错畔的玛尼堆。左眼嵌着朝圣者磕头时溅起的石屑,右眼盛着云影掠过湖面的碎光,胸口堆满路人放置的牦牛骨与钱币。醒来时掌纹里蜿蜒着未干的湖痕。

我携西藏而归,

西藏亦将我当作

它遗落在尘世的

一件珍品。

归途中的异乡人,终成为自己的庙宇。在下一次的抵达与出发之间,时时擦拭体内那尊由蓝天、险路、圣湖与笑颜塑成的佛——它眉间落着鹰隼的影子,掌心托着未化的雪山,而莲座之下,翻涌着不一样的人间星河!(钟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