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说,今天是真正感动了自己。
“这几天的我,一天比一天成熟。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。几十年来第一次众人前心敞开了。从他们的眼神里,我感到了慈爱,而不是仇怨。”
他喝了许多酒,但没有醉。
一个人靠在椅子上,身躯庞大,脸色黝黑。一看,是多年风烟尘土劳作之果,也夹杂着太多瘀堵的情绪。
我把刚采来的野菊插在玻璃瓶中,颜色明黄,如一位诗人所说,梵高的黄,深触内心。
内心是什么样子?捆绑的很紧。从未有过的放松。他十七岁出门,来到离家很远的异乡,恋爱,结婚,生子。女方是大家族,兄弟父母姨舅一起一二十人。
若有风吹草动,性情苦劣,众人知晓。每日枕上俱醒,便是无边如深海的思乡。情绪变成情结,藏在最深处。
若有异样眼光和言语,总是默默承受。不擅长表达。
连女儿说,爸,你不要带那副沉重的盔甲,希望你快乐。
是人海里再普通不过的男子,衣服单调,面容也单调。赚钱比较狠,大年初几都要奔波弄几个钱,为的是养活一家四口。男主外女主内,传统模式的家庭。
他今天话很多,不似他平常的表现。从昨日车站接我到现在,说了好几个小时的话。
我听,我只是听,像一个知己,眼睛注视他,从未离开。偶尔插一段关键性的话。
“真正的成熟,应是能最恰当最善于表达内心精微的心理。正面也好,负面也好。你与自己的内心,与家族的每一个人,甚至你的妻子的关系,你都没以一种最好的方式解读和表达。所以今天矛盾到了极端,你的妻子被迫出走。你有没有细省你过往的思考模式?”
“今天把心亮在众人前,你才是真正的自己。不夸大虚荣,不忽视良善。正视过往的创伤。”
他似乎受一种震动,有深深的思考。
早年的他,家中贫穷。父亲病重,母亲单独种十八亩田。供弟兄几个读书。
没有钱的日子,经常要向亲戚借,遭拒绝和冷漠。母亲回来受到世态炎凉伤痛的冰冷的脸,深触少年的心。
他过早的缀学,跑到广东,落到收容所。是父亲说了好话借了钱,坐火车连夜接他回来。那一夜,火车空气微凉,父亲的背影脊骨瘦弱,衣裳朴素,他有一种深陷自责的痛苦和不安。
前程漠漠,男儿只有不停的图强,才能摆脱贫困的疼痛。只是性格孤僻,接触他的人,都说有一种难以接近的清高。
今日他完成一件大事,在家族面前道歉,接回她的妻子。与妻子拥抱,流泪。
"我是爱你的,原谅我没有控制情绪。对我来说,好强,挣再多钱,都不及亲情重要。"
妻子不在家,他喝了三天的水。小女三岁不停吵闹,尿湿了一床。生活如同战场狼藉烽烟,他是那个日暮黄昏里踉跄前行的军人,不知几多愁。
平日里在外面开车,都是妻子女儿中午送饭。黑色屋檐长廊下,那一刻回头想来,都是良辰里动人的风景。
第二天他陪妻子逛街,给她买时髦衣,裤,鞋。在商场里抱着二宝心甘情愿的等候。
商场里如同一煮粥锅,沸到了极点。可是这个男人,一束外面高大槐树穿过来的阳光照到了他有些沧桑的脸上,我看到的是平静和幸福的微笑。
临走,火车上,我还想着瑞士心理学家荣格的话:一个人,终其一生都在整合他童年的创伤。(陈慧)